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八
小船般的月儿,在树杈杈里斜斜着。没多久,它就躲到山背后去了。小茅屋里黑咕隆咚的。劳累了一天的鹿儿岛,渐渐地进入了梦乡。

阿兰从树墩上站起来,揉了揉麻木的腿,伸了伸发酸的腰。墨鱼全都剖好,内脏也已挖净,墨鱼卵也腌下了。她轻轻地吁了口气,洗净手,揩干刀,摸到自己床上来。

夜真静。不知名的虫儿在吱吱地叫,很轻,却听得很真切。山下正在涨潮,哗——哗——她累了,一躺下,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。

忽然,楼上一阵窸窸窣窣。接着是竹梯压抑的咿呀声,男人的喘气声,越来越近。

“谁?”阿兰猛地翻身坐起,一下子抽出枕下的剖鱼刀,身子却不住地筛糠。

“半——夜三、三更的,嚎——你娘的丧!”是阿歧。他的舌头打结,嗓子嘶哑。今晚他到底喝多了。他摸到外间,开了竹门,很响地撒了泡尿又摸了进来。桌上的碗当的一声。接着是水缸盖的掀动声,舀水声和啯啯的牛饮声。

他又摸回楼上,屋里重归寂静。不一会,楼上响起他那如雷的鼻鼾。

棺材盖被慢慢地顶了起来。

一个团箕大的、淡褐色的章鱼,蠕动着丑陋的身体,从棺材里爬了出来。它瞪着灯泡大的眼睛,挥着又长又大的触手须须,触须上的吸盘像鞋底那么大。

它向她爬来。她恐惧地倒退着,倒退着后面是墙角,再也无路可走了。她举起剖鱼刀,双手簌簌发抖,终于不顾一切扎下去了。她的刀,好像扎在一堆棉花上,章鱼一点也不在乎,它伸出手臂般的触手须子,一下子箍住了她。它箍得那么紧、那么重,她的皮肉疼死了,她的骨头格格作响,她的五脏六腑,都往一块儿挤。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。

忽然,章鱼发出得意的嘶叫:“你跑不了啦!你跑不了啦!”那箍着她的触手须须,变成阿四那毛茸茸的手臂。

“妈——呀!”她拼尽全力叫了起来,声音却像游丝。可她醒过来了,浑身大汗淋漓,手脚像瘫了似的,一点力气也没有了。

她觉得气不够用,而且燥热得要命。身上痒痒的,伸手摸摸,摸到一块块的疙瘩;叫什么虫子咬了呢?这么厉害?

不一会,头颈里,身体上,腿肚上,到处是一块块的疙瘩,奇痒难耐。她赶忙去摸火柴,手指头木木的,半天拿不出一根。一擦,火柴梗又掉到地上。这是怎么啦?她的心怦怦狂跳着,好像挑了两百斤的担子走了五里山路似的。

蜡烛终于点上了。可她睁不开眼。眼皮像坠了铁砣。她使了大劲,才睁开一条缝,摸摸眼皮,眼皮上也长着疙瘩。她移近了蜡烛,捋起衣服看看,浑身上下,到处是一个个铜板大的疙瘩,火红火红的,一个连一个,一个叠一个,连边儿都分不出来了。

心里像一盆火在烧,像猫在抓,她难受得要死了。她躺下去,爬起来。走到外屋,打开竹门冲出去,又马上跑回来。她在桌上趴了一下,又跳起来,去抓土墙,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墙缝里。她想爬到屋顶去,又想钻到地洞里,甚至想一跳下海了事她快疯了。

她去舀水,手一个劲儿打战,啪!面盆摔在地上,搪瓷的碎末溅了开来,水淌了一地

竹梯咯咯吱吱地响起来,墙上投下个巨大的身影。满仓下来了。他看到一个可怕的面孔:阿兰的鼻子歪歪着,眼皮儿一边垂下来,一边吊上去,嘴唇像猪八戒般翻着,脸上疙疙瘩瘩、起起伏伏的,像猴屁股一般红。

“歧叔!阿雄”他开口了,瓮声瓮气的。

两个喝足了“倒路烧”的人睡得很死。

“快起来,阿兰中邪了!”满仓嚷了起来。

楼板一响,阿歧终于醒了 ,他从竹梯上溜下,窜到外屋。

“移灯来!”他完全清醒了,他把灯移到阿兰脸旁,毫不客气地盯着阿兰看。他又抓起她的手,在指甲上掐着,又捋起她的袖子,用铁钩般的食指在她小臂上重重地刮着。

“章鱼霸霸!”(一种章鱼引起的蛋白中毒)。

阿雄从楼上下来了,他迷迷糊糊的,睡意和酒意正浓。

“快去寻把蒲草来,记住,要蒲草!”浪头飞打发阿雄出去。“满仓,你烧火,烧一大锅汤;我去讨把绿豆来,给她解解毒!”他一转身消失在夜幕中。

不一会,外头响起阿歧那号子般的声音:“谁家有陈年绿豆?有人让章鱼‘霸’上了!”夜深人静,声音传得老远老远,满山都是嗡嗡的回音。

阿兰的脑子乱成一锅粥。她料定自己活不了了。干嘛要惊山神动土地的?这让她又羞又臊。若不是难受得像油煎似的,她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这么大喊大叫。死就死吧,反倒有一种解脱感,可别不死不活地折磨人。

这荒岛僻地,哪儿找蒲草去?这灾年荒月,谁家藏有绿豆?就是有,也当成救命的宝贝,舍得为她这个不生不熟的人拿出来?再说,就是蒲草找到了,绿豆也讨来了,谁知道管不管用?浪头飞又不是郎中!

她正在迷迷糊糊,一小把珍贵的绿豆像珠子似的滴滴答答落到碗里,浪头飞把那口碗推到她面前。

“快吃!”

可这生绿豆怎个吃法?还不臭死!

“要命不?快给我嚼下去!”阿歧拉长了马脸。

不知到底是留恋她那年轻的生命,还是害怕浪头飞那一股威势,她撮起几颗豆子,慢慢地咀嚼起来,牙床木木的,舌头也木木的,怪了,这生绿豆吃起来既不觉得臭,也不觉得香。

“这阿雄,该不是又让鬼缠住脚了?”阿歧站在门口,对着黑暗焦急地张望。

艰难的脚步声,一只脚轻,一只脚重。吭哧吭哧的喘气声。阿雄一拐一拐地回来了。他没有弄到蒲草,手里倒提着一只人家捂饭锅的蒲草包。他一头撞进门,恐慌地望望阿兰,又看了看阿歧。

“中!”阿歧接过蒲包,丢在沸腾的开水锅里。

阿雄松了口气,在树墩上坐下来。他小心地卷起裤脚,膝盖头有一个嘴形伤口,正在汩汩流血。他拿了个干燥的乌贼蛸板,用刀刮着,白色的粉末,纷纷飘散在伤口上。

一碗散发着蒲草味儿的浓汁放到阿兰面前,冒着袅袅白气。这一回她没有犹豫,她嚼着绿豆,喝着蒲草汤,一会儿,豆、汤两空了。

三个男人巴巴地望着她,像守着个病危的小妹妹。

她那狂乱的劲儿已经过去,气也喘得平稳起来。胸口也不那么绷得难受了。只是皮肤痒痒的,十分难熬。

浪头飞双手举过头顶,打了个分量十足的呵欠,说,睡去罢!

阿雄和满仓像他的两个忠实的勤务兵,马上跟他上楼。在竹梯上,阿歧没有忘记扭过头来说:“锅里有汤,你擦擦身子。”

楼上静了下来。她把汤舀到面盆里,丢下面巾。看见那条自己带来的粗布面巾慢慢地吸足了黄澄澄的蒲汤汁,她“噗”地吹熄蜡烛。

她慢慢地蘸着蒲草汤,轻轻地揩着身子。她揩到哪里,哪里就不痒了,舒服了,凉快了。疙瘩已伏了下去,摸不到边儿了。

黑暗中,阿歧那高颧骨的马脸,满仓那铁铸般的黑脸,像谜一般在她眼前晃来晃去。她想起阿雄的伤口,觉得这是老天爷小小的报应。不知怎的,她的心一酸,两颗豆大的泪珠,潸然滴落在自己的胸部,沿着白皙光滑的皮肤,滴溜溜地直滚下去 展开全部内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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