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元冽

人,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。

当大家都在对一件事物感到恐惧时,不恐惧的人也会跟着瑟瑟发抖。当大家都对一件事物表现出轻蔑不屑的态度时,害怕的人也会强颜欢笑,随波逐流。

现在大家讨论的是怎么吃北狄人的肉,怎么喝北狄人的血,于是大家就下意识的对刚刚发生在殿上的杀戮不以为意。

甚至说着说着,大家都觉得北狄人不是人了,他们就是畜生野兽,和猪狗牛羊没什么不同,吃就吃,有什么大不了?

集思广益的效果是非常喜人的,不出几天,全天下人就都知道了太后的旨意,谁杀了哈尔萨王,谁就可以封万户侯。谁敢提议和,就等同于叛国。

除此之外,更让大家觉得匪夷所思喜闻乐见的是,北狄人可以换银子,普通百姓一颗人头一两银,贵族十两至一百两不等,根据他们身上的纹身定......

街头巷尾,还流传着北狄人鲜香味美胜过猪羊,十全大补胜过人参的歌谣。

一个月不到,这些消息与歌谣已经传到了北狄西域,凡是有人的地方,都知道北狄人值钱了,哪怕是西域人拎着北狄人的人头去大周官府,也是能够兑出银子的。

北狄人:“......”

北狄人简直都要气疯了!

北狄王廷一共有三十二位王爷,他们来自各个不同的部族,全都效忠于汗王。

现在除了在外打仗的,坐在汗王跟前商量这次大周太后颁布猎杀北狄人换银子一事的,一共有二十位王爷。

“真是岂有此理!这姓齐的娘们儿怎么这么狠?她爹活着的时候都没她这么绝,她居然号召汉人吃北狄人?简直是丧心病狂!”

“不是都说汉人懦弱像绵羊吗?怎么他们的女人这么刚烈?这还是女人吗?”

“现在怎么办?我的部族里已经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,我怀疑他们就是被汉人偷走杀掉换钱了!”

“现在士兵们都不敢单独出去了,一定要成群结伴,就怕落单之后被摘了人头,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!”

七嘴八舌各种各样的讨论全都有,有骂的,有抱怨的,有发愁的,还有觉得全怪哈尔萨那个蠢货的!

这部分人认为,就是哈尔萨那份带有严重侮辱性质的信,才彻底激怒了大周太后,激怒了全天下的汉人。

北狄人的确是骁勇善战,但是他们现在不可能再打到淮河南边去了,他们兵力不足了,再加上北狄人并不团结,在座的这些王爷们,绝大多数想的都是快点建国,快点分封地,他们不想在马背上拼死拼活了,他们已经拼够了,打下的这半壁江山足够北狄人生活了,他们明明可以好好享受了,为什么还要继续和大周人去打?大周人又不都是软蛋,齐家父子不知道有多难搞,真的在阵前对上,万一回不来怎么办?

高坐在狼皮毯子上的汗王一言不发,就静静的听着底下这些王爷们议论。

最后等他们都吵的差不多了,汗王才问坐在他身边的汉人谋士,“朱先生有何高见?”

这位朱先生虽然是汉人,可是他却仇视汉人,他已经在北狄王廷效力三十年了,是汗王的铁杆心腹,汗王对他的信任,远超过对在座的诸位王爷。

北狄人除了骁勇善战,各方面都落后大周那么多,如今却能打下大周的半壁江山,这其中,这位朱先生居功至伟。

朱先生用熟练的北狄语道,“齐太后此举,的确出人意料,而且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。汉人对于食物的热情是别的种族难以想象的,汉人若是觉得什么东西好吃,什么东西大补,就能生生把这东西吃的绝了种。再加上一颗人头一两银的**,恐怕汉人的血性和野性都要被激发出来了。如此一来,才是真的□□烦。”

“那朱先生觉得,此局该如何破?”

“集中兵力,一鼓作气,打过淮河南岸,彻底灭了大周皇室!”朱先生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,他须发皆白,人却精神抖擞,“齐太后摆明了要和北狄不死不休,若此时放任,情况就会被北狄越来越不利。

汉人擅长耕种,北狄人不行,就算要学,没个几十年的功夫也追赶不上。所以如果两国对峙,时间拖的越久,越会此消彼长,对北狄越是不利。想要一劳永逸,就要彻底把汉人的骨气打散,让所有不肯屈服的汉人死绝了,剩下的,自然也就吓破胆了,到那个时候,北狄人才能放心的凌驾于汉人之上,让他们永生永世为奴,再也不得翻身。”

底下的王爷们当中,有人冷哼,“你说的倒是轻巧,就好像说打就能打过去似的,我北狄将士有多少死在了汉人手中,你不知道吗?我们也需要休养生息啊,现在要想打过淮河,那就要把各个部族的全部兵力都压上,还要放弃驻守之前攻下来的城池,如此一来,很有可能打了前面丢了后面,到时候腹背受敌,我们又该怎么办?”

朱先生对这样的冷嘲热讽全然不在意,他轻笑着对汗王说道,“瞧瞧,我就说拖的越久越不利吧,要知道富贵繁华迷人眼,诸位王爷才刚刚得了中原锦绣地,就已经没了斗志,只想躺在富贵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了。这才几个月啊,要是再拖个几年,恐怕到时候用不着齐家军来打,许多人就要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。”

这话一出,无疑是戳中了诸位王爷的痛脚。当下就有人跳起来想打朱先生,可是却被身旁的人拉住了。

大家都看这个姓朱的不顺眼,可是汗王信任他啊,若是打了他,那就等于打了汗王的脸面,不划算。

朱先生对诸王的怒火不假辞色,转而看向了角落中,敬陪末座的完颜述律。

“述律少爷,你在大周待了十几年,与齐太后交情匪浅,不如你来说说,齐太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?老夫的主张,对是不对?”

各种复杂的目光落在了完颜述律的身上。他是巫王的第十二个儿子,生母不详,从小就漂亮的像个小仙童,可是大家都觉得他血统不纯,不像北狄人,更像汉人,所以从来都在他背后叫他小杂种,他在北狄王廷的地位并不高。

后来有一天,年纪小小的他忽然就消失在了北狄王廷,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
再后来,他忽然又回来了,而且据说,阻拦了北狄二十年的齐昇就是被他算计死的,他立下如此大功,汗王自然对他另眼相看,汗王本想给他封个王位的,可是他却婉言谢绝了,平日里不争不抢的,轻易不说一句话,身上半点北狄男儿的野性都不见,反而倒更像是个汉人公子。

不少人看不惯他,可是却又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拉拢,人人都觉得他是温和无害的,对自己有利的,就好比此刻,每个人都等着他说话,每个人都觉得,他说出来的话,会是自己想听的。

完颜述律站起身,略带几分惭愧的对众人道,“说不上交情匪浅,只不过是我一直在讨好她,然后获得了她的些许信任。她是大周贵女,生性骄纵,最受不得别人侮辱,此次她对北狄人颁布猎杀令,想来是真的被哈尔萨王气疯了。至于要不要继续往南打,我觉得朱先生说的是对的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,恐怕以后都再难完整的占领汉人江山了。”

汗王一听,心中暗自点头,完颜述律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。

诸王中,有人质问他,“这个女人如此麻烦,你在大周时为什么不杀了她?”

“我在大周时她并不这样啊,那时候她就是个弱质女流,有些骄纵脾气,我若是杀了她,那么大周不会陷入混乱,反而还会拥立一位年富力强的君主,例如曾经的安王,与其那样,还不如让齐太后掌权。她毕竟只是个女人,现在气狠了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,等她气消了,自然也就该心疼银子了。大周国库空虚,又有多少钱能够供她挥霍呢?”

完颜述律的解释合情合理,别人再想拿这件事做文章,可是汗王却不允许。

“述律在大周的作为,都是我认可的,我北狄能有今天,述律功不可没,你们对我的功臣如此刻薄,敢问你们自己又为我北狄王廷做过什么呢?”

汗王发怒了,众人也就都闭口不言了。

于是汗王又说,“现在商量一下,谁去前线把哈尔萨那个蠢货换回来吧,听说这个月他已经遭遇不下十次的刺杀了,数不清的汉人等着拿他的人头去换万户侯的爵位呢。”

“应该不会有事吧。”

“哈尔萨能征善战,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杀死的?”

“他自己闯的祸,凭什么要别人帮忙收拾烂摊子!”

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再次响起,就是没谁说要去前线替换哈尔萨。

汗王听的不耐烦,重新又把目光落在了完颜述律身上,“述律,你来说,这件事怎么办?”

“依臣看,哈尔萨王应该不会有事......”

“报——”

完颜述律还没说完,就被打断。

随后一名士兵急匆匆跑进来,“启禀汗王,前线来报,哈尔萨王爷......死了!”

完颜述律笑容一僵。

北狄汗王及诸王:“......”

朱先生冷静发问,“是何人所为?”

“是西域的凡尔汗王!”说着,士兵从怀中掏出一名八百里加急密函,呈给了汗王。

密函上说,十日前,西域凡尔汗王带领十万骑兵和两尊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兵利器,从西方绕到哈尔萨所在军营的后方,趁夜突袭,有神器相助,哈尔萨手下的十万军卒被尽数全歼,哈尔萨本人被摘去了人头,尸体挂在城门上,现在那附近的汉人全都疯了似的跑到了哈尔萨所在的城,不为别的,只为抢北狄死尸的人头,要知道这些可全都是银子啊!

汗王气的把密函扔在地上,“凡尔汗王?我们和他又没有过节!他为什么要来趟这个浑水!”

汗王发了一通脾气,然后又命人加紧去查,看这个已经一统西域的凡尔汗王到底是何来历,为什么要杀哈尔萨!

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经此一役,北狄前线大军士气受挫,若不想被齐家军反扑,汗王必须即刻增派兵力,去弥补那十万兵的空缺。

这从天而降的打击令最近顺风顺水的汗王十分恼火,诸王全都敛气小声,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汗王的眉头。

王帐议事结束之后,朱先生叫住了完颜述律,与他一起出了王帐。

北狄王廷虽然已经打下了大周的半壁江山,但是目前还没有把王廷迁入中原。

汗王已经命人着手准备迁都中原的事了,到时候北狄会建国,国号都已经商量好了,繁盛永昌的昌,大昌国!

王帐周围不时的有侍从和侍卫经过,朱先生亲热的揽着完颜述律的肩膀,与他往僻静处行去。

“述律少爷回归王廷之后,可曾去拜见巫王了?”

朱先生闲话家常。

完颜述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似乎是很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父王。

“去过了,不过没说两句就吵起来了。先生知道的,他从来都不喜欢我这个儿子,我在他跟前还比不过范陶。”

朱先生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,“巫王老了,越来越糊涂了。依我看,在他那十几个儿子里,只有你是最出众的,这巫王之位就该由你继承。”

完颜述律摇了摇头,“我没那个福气,也没那个资格。十几个兄弟里,只有我一人母不祥,我其实也怀疑过自己的血统,但是无从查起。幼年时,若不是先生搭救我,教我汉语,为我启蒙,然后又安排我进入大周朝廷,我也没有机会立下功劳,得汗王器重。先生对我的大恩,述律没齿难忘。”

两人走着走着,不知不觉间,便来马棚处。

有喂马的奴隶见到他们,纷纷跪地行礼。

完颜述律拿起马刷,给自己刚刚得到的那匹汗血宝马刷毛。

这匹马是汗王赐给他的,能日行千里,整个北狄王廷有不少人都看着眼红。

“你是个有心的孩子。难为你还记得幼年的那些事。”

朱先生感慨叹息,“其他人可就不像你喽,这才打下了半壁江山,就一个个急着安逸享乐去了。今天在王帐的时候,若不是你,恐怕诸王就要当面把我撕了,因为我阻挡了他们安逸享乐的光明大路!一群鼠目寸光之辈。”

完颜述律一边刷毛,一边劝他,“先生慎言,若是传到有心人耳朵中,又是一场是非。”说着,他扫了一眼马棚内的几个奴隶。

朱先生当即明白,而后笑笑,“不过几个汉人奴隶,有什么要紧?”说完,他一挥手,两名跟在他后面的侍卫冲过来,手起刀落的将几名奴隶斩杀,然后拖了下去。

“先生这又是何必?就算他们是诸王的耳目,也用不着......”

“切勿妇人之仁。”朱先生教诲道,“我虽让你去汉人朝廷待了十几年,可你万千不要学汉人心慈手软那一套。那是懦夫行径,金狼族的男儿不能是懦夫!”

周围再也没有外人了,朱先生的两名侍卫全都去处理那几个奴隶的尸体了。他在北狄王廷三十年都安然无恙,早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,心大的很。

“先生教训的是。敢问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?”完颜述律单刀直入,不再兜圈子。

朱先生伏在他耳畔,低声说道,“你是个聪明孩子。我确实有一件事要你去办,只要你办成了,我保证巫王的位置就是你的!”

“先生但说无妨,述律粉身碎骨,在所不辞。”

“我要你再去一趟大周,然后,杀了齐太后和小皇帝!”

朱先生说着,忽然觉得后心一凉,他想要回头看看是谁动的手,可是却只看到了完颜述律唇角那抹未及消失的冷笑。

“你......是你.....”

完颜述律不再看他一眼,转身离开。

隐匿在暗处的几个心腹干脆利落的将朱先生分成了好几块,然后包裹起来,翻身上马,朝着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跑去,他们每人带着一块‘朱先生’,‘朱先生’被他们扔到了四面八方,于是朱先生就这样从北狄王廷消失了。

至于是他去哪里了,是生是死,是谁动的手,那可就要好好查查了,平日里和朱先生不对付的几位王爷全都有嫌疑,而完颜述律和朱先生向来关系好,他还曾在王帐议事时不止一次的支持朱先生,汗王怀疑谁,也怀疑不到他的身上。

完颜述律回到自己的大帐,换了一身衣服。

他要夺北狄的皇位,这个朱先生就是最大的障碍。

此人心性狭隘,仇视汉人,心思歹毒,手段狠辣,足智多谋,有他在,完颜述律很多计策都施展不开。

北狄人骁勇善战,但擅长谋略的人并不多,论阴谋诡计更是比不过有几千年历史的汉人。

完颜述律在大周待了十几年,他的谋略心机全都是学的汉人,自然也要高于一般的北狄人,摆弄诸王并不难,但若有个同样精于心机谋略的朱先生,他自然会觉得碍手碍脚,一不留神,还有被看穿的可能。

所以,夺北狄皇位的第一步,就是杀掉朱先生。

汗王没了这个智囊,自然要寻常下一个,完颜述律刚好可以自己顶上。

要怪,就只能怪朱先生自己看不清形势,还偏偏痴心妄想,想彻底灭掉大周。

完颜述律对于彻底灭掉大周并没什么意见,但在他夺位成功之前,他都要她们母子在江南安安稳稳的,谁若是威胁到她们,他就要谁的命!

朱先生如此,哈尔萨更是如此。

哈尔萨敢侮辱他的女人孩子,他已然怒火中烧,本已定好计策去取哈尔萨性命,结果没想到竟被那个凡尔汗王抢先一步。

不知为何,每次一听到这个名字,他就觉得浑身难受。当初在西域的时候如此,现在更是如此!

......

金洲城,御书房。

“多谢凡尔汗王千里迢迢,为我送来哈尔萨的人头。”

齐月盈坐在书案之后,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元冽。

元冽今年二十三岁了,他比她最后一次见他时,又长高了许多,与曾经的齐昇不相上下,是那种就算她站起来也只能仰望的高。

此刻的他,头戴玉冠,脚踩锦靴,一袭暗红色的长袍穿在身上,风雅的玉带束着他劲瘦的腰身,让这件文质彬彬的长袍多了几分侠气风流。

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/进来,他站在阳光里,笑容明朗,凤眸清亮,微扬唇角上带着几分天然的潇洒与不羁。

八年未见,他仿佛还是曾经那个‘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’的少年状元郎,但齐月盈知道,他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了,就像她不再是当初的她一样。

元冽闻言,轻笑一声,语气中自带几分亲昵调侃的语气,“我可没说我是凡尔汗王啊,我一直对外说我是凡尔汗王的军师。听闻故国有难,所以才从西域借了十万兵,去斩杀哈尔萨和他的十万部卒。”

“可你明明就是凡尔汗王啊,你不说自己的身份,不过是怕吓着朝中那些老臣,他们面对北狄已经足够心惊胆战了,若再加上一个刚刚一统西域十六国的凡尔汗王,恐怕真是要吓破胆了。”

久别重逢,齐月盈面上微笑,可是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。

她与元冽,确实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,可是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,如今,她是大周太后,他是西域汗王,他们之间的政/治立场天然对立,他的归来,只会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周政局变得更加混乱。

元冽微扬的唇角渐渐落了下来,他略带几分受伤的语气说,“圆圆,你看到我回来,好像并不开心?”

“我见到元冽哥哥平安归来当然开心,但是,见到西域汗王,心情就复杂的多了。因着你我少年时的情谊,我也就不和你来虚情假意上那一套了,我有话直说,敢问凡尔汗王,此来大周,所求为何?”

她的语气认真,态度严肃。这一刻的她,是不怒自威的大周太后齐月盈,而不再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圆子。

元冽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就冷了下来,那片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消失了,他眉梢眼角间的杀伐煞气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。

御书房里的宫女太监全都不由自主的被他这冷阎王一般的气场慑住,纷纷跪地,瑟瑟发抖。

齐月盈心中苦笑一声,这才是他现在本来的样子吧,她就说呢,他经历了那么多,杀伐那么多,怎么可能还是当初的那副模样。他刚刚挂在脸上的明朗笑容,或许只是故意伪装出来给她看的。

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她吩咐一声,宫女太监全都如蒙大赦,用最快的速度退了出去。

现在,御书房内只剩下她和元冽两个人了。

元冽轻笑一声,也直截了当的回答她的问题,“所求为何?我是来下聘礼的。当初我收了未婚妻的嫁妆,十七万两银子,还有两千亲卫,我无能,让她苦等了八年,现在我终于打下了西域十六国做聘礼,故而,特来下聘!履行婚约!”

齐月盈垂下眼眸,声音艰涩,手中转动的十八子念珠被她捏紧,“那不过是儿时戏言......”

“当初是你把聘礼塞到我手中的!你说过会等我回来娶你的!”

齐月盈的心沉了下去,她抬起眼眸与他对视,“可我如今已经是太后了。”

“所以你想悔婚?”

元冽寸步不让,态度强硬的令人胆寒。

齐月盈暗自咬了咬牙,在他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中,缓缓站起身,绕过书案,走到他的近前,略提裙摆,直接跪了下去。

元冽没料到她会这样,惊诧之下赶忙伸手去扶,可是她却执意要跪,不得已,他竟也一撩衣摆,与她相对而跪。

“元冽哥哥,八年前,是我对你许下婚约,是我把嫁妆强塞到了你手中。后来,也是我遵从父命,入宫为妃。不管前情如何,如今我已经是大周太后,物是人非,终归是我负了与你的约定,此一拜,是向你赔罪。”齐月盈说着,弯下腰,额头触地。

元冽手足无措,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就强行把她扶起来,可是她的话却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。眼前一阵阵发黑,他强行压抑忍耐,不想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太可怕。

“真要认真算起来,八年前是你救了我,如果不是那十七万两银子,不是那两千亲卫,我也走不出大周,更别提打下西域。你是我的恩人,可你现在却来拜我,你想让我无地自容吗?”

他苦笑着,冰冷压抑的声音里,满是艰涩。

齐月盈继续说道,“后来为给父亲求药,我前去西域,本以为会遭到乌图国王的刁难,结果到那里之后,才发现乌图国已经被你灭了,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解决好,让我顺利拿到荼蘼花种救父亲,如此大恩,却一直未能当面言谢,所以,还请元冽哥哥受我第二拜。”

说着,她又再次拜了下去。

元冽紧要牙关,拳头握的紧紧的,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,他忍着头痛,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,“那也是我连累你在先,如果乌图国王不是为了对付我,也压根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。真要拜的话,应该是我拜你才对。”

“还有这次,哈尔萨公然羞辱于我,而我却偏居一隅,国破家亡,无法亲自取那狂徒首级,是元冽哥哥不远万里,不辞艰险,替我报了这个仇,此等大恩,请受妹妹第三拜。”

她说着,又给他磕了一个头。

元冽忍过那阵剧烈的头痛,现在全身都是冷汗,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,他感觉不到周围一切的存在,只觉得自己像个游魂一样。

其实来之前,他已经料到了她不会同意。但是当真的面对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时,他的情绪还是险些崩溃。

虽然他自我感觉已经像个游魂一样了,可是理智仍在,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怎么说,怎么做。

“圆圆,好了,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我来之前其实就知道你不会同意。但是那终究是我年少时的执念,你能毁约,我却不能失信。做不成夫妻也没什么,凭着我们少年时的情谊,我总还是你的兄长吧?不如从今以后,你我兄妹相称吧,我夙愿已了,此生已经没有遗憾,你不要为难了。”

齐月盈暗自松了一口气,她抬起头看着他,只觉得他的脸色惨白的吓人,刚刚离得远,她还觉得他气色精神很好,这近处一看,他哪里是气色好?分明是被这暗红色的衣服衬的气色好,实际上他的精神气色都糟糕极了。

“好,那你我今后就兄妹相称,前尘俱往,多谢哥哥能放下。不知哥哥何时启程回西域?”

他如今在她眼里可不只是曾经的青梅竹马那么简单,他是西域汗王,他在大周多留一天,她就要提心吊胆一天。

身在其位,她凡事都要从大周的角度去想,从政/治的角度去想。

大周如今虚弱混乱的很,一个北狄就够受的了,万一西域再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,她可真是腹背受敌,濒临绝境了。

虽然情感上,她不愿意去怀疑元冽的用心,但是理智上,她又不得不去怀疑西域汗王的用心。

元冽觉得自己好冷,冷的他快要不能呼吸了,但他仍旧靠最后的意志坚持着,站起身,把她也从地上扶起来,“太后不必急着赶我走,我对大周江山没有兴趣,我此番只领了十万兵,在杀掉哈尔萨之后,把他们全都留在了大周边境了,我只带了两千亲卫来金洲,这两千人,有多半都是你曾经给我的人,你若是想要我的命,随时随地都可以。”

齐月盈咬了咬嘴唇,忍下眼眶中的泪,哽咽着说,“哥哥别怪我小人之心,我现在实在是惊弓之鸟,父母骤然离世,我成了大周太后,紧接着就是山河破碎,迁都金洲,我以前,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担子会落在我的肩上,我压力大的整晚整晚睡不着。只要一闭上眼,就是各种恶梦,我很怕,现在除了阿琮阿臻,我谁都提防,哥哥如今不止是我的哥哥,更是西域共主,你若有心攻掠大周,那我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

元冽握着她的手,她只觉得他的手冷的像冰。

“我回来,只是为了你。就算你不嫁我,我也想继续守着你。就算你不需要,就算你赶我,我也不想走。因为,我在这世间,除了你,已经一无所有了啊。”

元冽说完,凄楚一笑,“西域共主?说起来好听,其实不过是个杀人魔头罢了,打下西域本是为了给你做聘礼的,因为大周已经没了我的立足之地,而你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的。可是现在你既然不想要,那就算了吧。”

“哥哥别这样说,只要你愿意,你可以拥有很多。这世间好姑娘多的是,你想坐拥三千佳丽也不是难事。过去的事就放下吧。”

齐月盈收回了自己的手,她可以安抚元冽,可以稳住元冽,但是她是真的不打算留下元冽。无论从哪方面来说,已经变成西域汗王的元冽对她而言,都太过危险,而她现在已经冒不起任何风险了。

元冽自嘲一笑,点了点头,“所以,你是一定要赶我走吗?”

“哀家恭送汗王!愿汗王一路顺风。”齐月盈说着退后两步,朝他施了一礼。

“好,我走......”他凄然转身,一滴泪自脸颊滑落。

齐月盈觉得自己的心口沉甸甸的,那种物是人非的悲伤让她心如刀绞。她也不想他们之间变成这样的。

她抬起头,看向他缓步离去的背影。

他现在一定很伤心,很难过吧?

他苦心征战八年,又替她报了仇,满心欢喜的来找她,可是她却毁约在先,赶人在后,对他比对一个陌生人还要冷漠过分。

对不起,对不起......

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。可是她不能留下他,她不能赌,她不敢赌,她已经再也输不起了。

再多看他两眼吧,或许今生,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。

等他回到西域之后,慢慢的会忘掉今日的伤痛。然后他会娶妻生子,久而久之,他就再也不会想起儿时那戏言一般的婚约,以及她这个辜负他到底的‘未婚妻’了。

“等一下!”齐月盈忽然喊住了他。

元冽的脚步顿住。

他未曾转身,只是背对着她问了一句,“太后还有何吩咐?”

齐月盈快步走到他的跟前,伸手去触碰他背后衣服上那殷开的一片湿痕,他连茶都没碰,身上怎么会湿?

才一摸上去,她的手指便被染红......是血?

她大惊失色!

“怎么会流血?”她转到他的身前,这才发现他身上的湿痕已经不止一处,胸膛,腰间,后背,还有下摆,全都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血迹晕开。

所以他才会穿这件暗红色的衣服,不止是因为能衬的气色好,更是因为流血了也不明显,她稍不留神就发现不了!

“你怎么回事?怎么会流这么多血?你到底受了多重的伤?”她的心疼再也抑制不住,伸手扶住他的胳膊,可是却发现他的胳膊处也有血迹晕染开来。

她开始哭,一边哭一边赶忙命人传御医。

元冽已经摇摇欲坠,他惨白着一张脸说道,“没事的,我没事的......死不了,反正,你不要我,我活着和死了,也没什么区别了。死了,也挺好,至少不会再痛苦了,或者,我就可以去找爹娘和妹妹了......”

他说完这些,苦笑一下,再也支撑不住,栽倒在地......

半个时辰之后,御医来到齐月盈的面前,跟她回禀元冽的伤势。

“元公子伤的实在是太重了。他整个人就像是......被切碎了然后又重新拼起来的一样。身上大伤小伤,旧伤新伤,不计其数。除了脸和脖子上没有伤,哪里都伤过,疤痕叠加着疤痕,有些是刀伤,有些是箭伤,有些是火烧的,有些是骑马磨的,而且能够看得出,他这些经年累月的伤从来都没有好好保养过,很多伤都是旧伤复发,伤口反复裂开,实在是......惨不忍睹。

真难为他还能去打哈尔萨,还能活生生的站到太后面前。哎,他现在必须要静养,若是乱活动,或者再骑马打仗,那就是不想活了。也就是仗着年轻,若是不好好调养,等将来年纪大了,不定要遭多少罪。再严重一些,他还能不能活到年纪大了都不好说。真是没见过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。”

这御医追随齐家多年,齐月盈‘生’阿弥的事,也是他一手经办的,所以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齐月盈长大的,自然也认识与齐月盈青梅竹马的元冽。

因为熟悉,所以忍不住叹息,忍不住对齐月盈多念叨了两句。

齐月盈神色木然的听着,心里好似破了一个洞,空落落的,然后她点了点头,“我知道了,那他现在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吗?他醒了吗?”

“都包好了。还没醒,他的情况很复杂,我看他像是很久都没好好睡过了,身体早就虚弱的不像样,不过是靠一口气强撑着,娘娘让他多睡会儿吧,多睡点对他有好处。然后再劝劝他,让他千万静养,就是铁打的身子,也经不住他这样折腾。”

“好,那就请您给他开点对症的药,好好给他调理一下。”

御医领命:“是。”

说完,御医退下了。

齐月盈起身,转身走入元冽休息的偏殿。

她放轻脚步,缓步走到他的床边。

屋子里仍旧还是有很重的血腥味,她只闻这个味道,就能想到他流了多少血。

她的目光顺着他的眉眼,一路往下,扫视过他的全身,他盖着被子,她看不到他身上包扎的那些伤口,她只能看到他的手。

之前没注意,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,这双手已经再不是当初那双修长如玉,执笔握剑的手了。

这双手上,大大小小有许多伤疤,骨节比以前变得粗大了许多,指腹与掌心,全是老茧,那是常年握刀拼杀磨出来的。

这双手曾经不染纤尘,能写出最令人惊艳的锦绣文章,能舞出最清丽脱俗的精妙剑法。

他曾用它们做出许多巧夺天工的器物,他也曾用它们牵着她,抱着她,逗她开心,哄她玩笑。

但是现在这双手却变了,只是看着,便觉得上面满是杀伐煞气,冷的神鬼莫近。

这是一双收割了无数人命的阎君的手,而不再是曾经那个风采斐然的状元公子的手。

元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,见她在看自己的手,索性把右手抬起来,自己也看,“怕吗?现在这上面都是血腥气,我洗过很多遍才敢来见你,怕会吓到你。”

作者有话说:身心破碎的一枚男主送到,请查收,请治愈,请怜惜.....

齐太后:“.......”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